塞尚的苹果:画家的意象

日期:2019-03-19        来源:《科技中国》2019年第三期pp.10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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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张九庆(中国科学技术发展战略研究院)

  画家塞尚在晚年获得自己在法国绘画界的崇高声誉。这个声誉不是官方授予的,也不是来自与他同时代的画家们的赞美,而是来自那些比他年轻的新生代画家的高度评价。1901年,法国沙龙展上展出一幅名为《塞尚礼赞》的巨幅油画,画的作者是当时纳比派画家之一的莫里斯·德尼。一群年轻画家站在一起,欣赏着塞尚的一幅静物画。德尼当时并不认识塞尚,对塞尚油画的欣赏是发自内心的。后来他在给塞尚的一封信中写道:您自己在我们这个时代的绘画上所占有的地位,有追逐您的赞赏以及年轻人受到的启发的狂热;我也是这类年轻人中的一位。他们有正当理由称呼自己是您的弟子,因为他们对绘画的理解完全得之于您,而且这件事情我们如何承认都不为过。

  纳比派画家最为推崇的这幅静物画,画中的三种静物分别为高脚果盘、高脚玻璃杯和苹果,是塞尚在1879到1880年完成的,被称为是塞尚成就最高、最著名的静物画之一。随后兴起的野兽派画家领袖马蒂斯和立体派画家领袖毕加索都认为以这幅画为代表的塞尚的苹果静物画系列和圣维克多山风景画系列启发了他们的创作,称自己为塞尚的弟子,当然这里的弟子不是指那种接受老师言传身教的弟子,而是受教于塞尚独特的绘画风格的后继者。

  一、迟疑不决的学画者

  塞尚没有在很早的时候显露出画家的天赋,塞尚也并非很早就下定了投身绘画艺术的决心。

  塞尚出身于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省的埃克斯,塞尚的爷爷从外省迁徙到这里定居,塞尚的父亲早年做帽子生意,后来成了这个地方的银行家,家境殷实。塞尚13岁时进入波旁学院,类似于现在的六年制中学。在这里他最大的幸运是结交了比他高一年级但小一岁的左拉,这位来来的法国著名作家。早熟和外向的左拉和内向腼腆的塞尚,再加上一位未来的工程师巴耶,三人成了伙伴。三个人经常在一起郊游,谈论文学艺术,诵读和创作诗歌,畅想未来。在朋友面前,塞尚的性格并不沉稳,脾气无常,花钱也无计划。就诗歌写作和素描能力而言,年轻的左拉也要比塞尚都强一些。

  1858年2月,左拉随母亲离开埃克斯去了巴黎,塞尚和左拉通过书信互相吐露心声。在给左拉的信中,塞尚很少谈到绘画,至少在当时绘画只是塞尚的一种消遣工具。尽管左拉认为塞尚的诗歌很有才情,塞尚也没有把诗歌看成是文学创作,只是把诗歌当成表达工具,来描写失去左拉后内心的苦闷以及对爱情的渴望。1858年7月,另一位朋友巴耶考上了大学,塞尚却没有。1858年11月,塞尚也考上了大学,进入埃克斯大学的法学院,类似于现在的三年制专科学院。法学是塞尚父亲希望儿子学习的专业,父亲期待儿子学成后能接续自己的事业,成为一位银行家,法学可以为银行提供好的法律保障。

  促使塞尚成为画家有三个原因。一是塞尚对法学没有兴趣。正是这个时期,塞尚才觉得自己对绘画的兴趣要大于对法学和当银行家的兴趣,并立志成为一位画家。塞尚的父亲知道自己的希望落空之后,也转而支持塞尚学习绘画。塞尚早些年参加了当地的免费素描学习班,常去埃克斯美术馆临摹他母亲喜欢的一幅画,现在又开始对人体模特儿的素描学习。二是塞尚的父亲在郊外买了一处破旧房子,把它改造了别墅“风庐”。那里的风景和安静的氛围,对不善与人交流的塞尚而言,是一个人绘画的好地方。在1860到1861年间,塞尚在这里创造了模仿安格尔风格的四幅画《春》《夏》《秋》《冬》。三是在巴黎的左拉不断鼓励塞尚学习绘画,并鼓励他也能到巴黎学习,因为在巴黎可以学习大师们的绘画,可以到卢浮宫临摹,可以把模特儿请到画室,而且每月的生活费也不算多,塞尚的父亲拿得出来,在加上卖画挣些零钱,生活上也能过得去。

  1861年4月底,塞尚的父亲同意资助他到巴黎学习。在巴黎,塞尚忙碌着去学画,而左拉则因生活拮据埋头于创作,两人并不能经常见面,没有出现期待中的友谊场景。塞尚似乎与巴黎格格不入,巴黎对成就画家的那些好处在塞尚眼里没有吸引力。塞尚很快就厌烦了巴黎生活,虽然左拉多次劝阻,但还是在9月与左拉不辞而别,回到了埃克斯,回到了父亲为他安排的银行事务中。身在银行心在画,塞尚并不能全心投入工作中,这让塞尚的父亲很失望。塞尚的父亲打消了把塞尚培养成银行家的努力,不把他留在办公室,让他随心所欲做喜欢的事。塞尚便专攻绘画,1863年塞尚再次来到巴黎,从此踏上了迈向大师的征程。

  二、游离于画家圈子外

  要想在巴黎的绘画界站住脚跟,就必须向政府举办的沙龙投稿,由评审委员们遴选出优秀作品,向大众展出。不管画家风格归属于哪个流派,也不管绘画上的主题是什么,得到展出的画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手法的细腻和画面的精致,被描述的对象必须先做到形似和美丽。比如在19世纪60年代以前的法国,三个重要的画家是安格尔、德拉克洛瓦和库尔贝,他们被评论家认为分别是新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代表,《泉》《自由引导人民》和《画室》中的人不管是一个还是多个,总是被刻画得惟妙惟肖的。

  塞尚也向沙龙展多次提供作品,但落选是顺理成章的事。充分写实是一个画家必须学到的技能,塞尚似乎没有在形似或者素描这件事上下过精深的功夫,他的画不会给人以某个人体或者某个物体被描绘得栩栩如生的感觉,而是被评审者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粗劣”和“生拗”。塞尚早期的作品被打上了浪漫主义的标签,如《谋杀》《诱拐》《验尸》中的人物,都没有参考真实的模特,其人物形象也被认为是粗陋不堪的,不会得到当时法国主流画家的认可。即使有模特的绘画,如《塞尚之父肖像》《画家埃姆佩雷尔肖像》和《穿长袍的律师》,也没有描绘出逼真的面部特征和细腻的面部表情,这一点是与通常的画法大相径庭的。即使是印象派画家,面对人体的时候,也是以形象逼真为最低要求,按照雷诺阿的说法,得有让人去捏一把的感觉。

  到了1868年,塞尚的很多朋友如马奈、毕沙罗、雷诺阿的作品,都成功入选官方沙龙,但塞尚的作品依旧未能入选。直到1882年春,塞尚还是在一位朋友的帮助下,才有作品初次入选政府的沙龙。塞尚比他同时代的很多画家幸运的是,有父亲给他的算不上宽裕但基本够用的生活费,他不必为生计忙碌,而且还能在巴黎和埃克斯之间来回居住。

  到了1872年,塞尚进入到了法国新一代画家群体中。这个群体因1874年第一次集体亮相而被称为印象派画家,得名于莫奈的名作《日出印象》。1872年塞尚遇到了自己的第一位赞助人加歇医生,他还成了印象派中的核心画家毕沙罗的朋友和学徒。过去很多年,塞尚临摹过一些大师的绘画,揣摩过他们的技法,但并没有得到任何一位大师的亲身指点。毕沙罗教给塞尚的其实是作画的最基本原则,头脑中先有预期的目标,然后一步一步地、一笔一笔地、小心地、耐心地推进,而不是由内心的激情和幻想牵着自己的画笔行走。塞尚的笔法变得稍微细腻了一些,色彩变得明亮了一些。另一方面,毕沙罗带着塞尚到户外写生,提高了塞尚对绘画和自然关系的认识。不过,塞尚生性不会亦步亦趋地跟在别人后面走,他模仿过毕沙罗的一幅风景画《奥威尔》,但笔法和色调也多有不同。按照美国艺术家弗莱在《塞尚及其画风的发展》的说法,“他也许会追随毕沙罗一两个夏天,但不会再多。塞尚的天性过于强烈,严格的印象派教条所能给予他的东西永远不会使他满足。他的想象力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加以表达,而这些东西却是印象派画家无从知晓的。”从1874年开始到1886年结束,印象派联合画展一共举行了8次,毕沙罗每次都提供了画作,塞尚参加了其中的第一次、第三次和第五次画展。也就是约在1880年前后,塞尚疏远了印象派画家特别是毕沙罗的画法,重新寻找自己对绘画中光影和形状的表达方式。

  三、为什么喜欢画静物

  在西方艺术史上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是主题而不是形式、色彩决定一幅画的价值。按照主题的重要性程度,最重要的是那些宗教和历史事件这些具有宏大叙事的题材,比如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大卫的《苏格拉底之死》、德拉克洛瓦的《自由引导人民》;第二重要的是那些肖像画(个人或者群体的),这是在照相机出现之前画家的报酬来源;第三是风景画和风俗画,文艺复兴后从依附于人物画的背景变成了独立的画种;最后才是静物画,往往是画家为描摹练习得到的半成品。

  静物来自于日常生活,本身没有生命,既缺乏美感,也缺乏不言自明的象征意义,很难激发观赏者的情感共鸣。从画幅尺寸来看,也往往是越重要的题材,尺寸也越大,静物也就只能画在小片画布上。静物画不受人重视是理所当然的事。塞尚之前的画家如伦勃朗、夏尔丹,虽有著名的静物画,不过是偶尔为之。塞尚在他中年时期也就是绘画技法逐渐成熟的时间里,把大量精力放在了静物上。为什么塞尚会选择一般画家看来如此反常的做法呢?

  第一种解释显得有点消极。塞尚的性格决定了静物是他最好的绘画对象。塞尚内向、爱发脾气、天生焦虑、缺乏自信,只有独处才是适合他的生活。他不愿与人交流和沟通,所以早期作品中的人物都是幻想中的。他不需要学生的追随,也害怕批评家来打搅他的生活,所以不习惯巴黎的城市生活,早期不得已在埃克斯和巴黎两个地方切换,最终还是回到了故乡,过着离群索居的日子。在绘画过程中,他对自己的绘画对象却非常有耐心,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想要从各个角度来透彻了解他的绘画对象,而不是很快地动笔,也往往不是一次完成绘画。这样他很难找到适合自己的模特儿。静物正好能弥补他的性格缺陷,能让他从容面对;静物也满足了他对模特儿的要求,能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尝试。塞尚画过一些肖像画,以他的夫人为模特的肖像画最多,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只有他的夫人能够像静物一样,一动不动地坐上几个小时,或者任由塞尚摆布和观察。

  第二种解释是积极的。塞尚选择静物是主动的,是自己绘画理念的需要。静物的缺点在塞尚的眼中成了优点,无生命的静物不会像人物那样引起鉴赏者的个人情感,把注意力转移到画面之外的东西,这就可以留给画家通过静物来表达思想的更大空间。塞尚想要人们记住的是物体的形状,是分明的轮廓线,是从各个角度观察到的真实实体。这样创作出来的作品,留给鉴赏者的暗示性内容就要比有历史故事背景、有典型人物特征的作品丰富得多。在塞尚眼里,一切需要表达的情感,如静默、孤独、庄严、感官刺激与享受、狂欢、和谐和冲突等等,都能通过静物的色彩变化和形状变化投射出来。

  塞尚一生中创造了大量的静物画,比如前面提到的德尼画中出现的这幅《高脚果盘》。也正是这些静物画,成就了他被人称为“现代绘画之父”。

  四、静物中苹果的寓意

  在这些静物画中,出现得最多的物体是苹果。为什么偏偏是苹果而不是桃子、鲜花或者其他物品呢?

  但从物体特性来看,苹果是价格便宜、随处可得、不易腐烂、易于把玩、放置和组合的水果。在绘画过程中,塞尚会多次拿起和放下苹果,甚至画一幅画会持续很多天。苹果的颜色也比较丰富,和苹果在一起的是杯子、盘子、罐子,质地坚硬但色泽单调。鲜花虽然也色彩鲜艳,但生命力不够旺盛。

  更重要的是,苹果的形状也符合塞尚对几何表达的要求。1904年4月15日,塞尚写给埃米尔·贝尔纳的信中,阐述了自己绘画理论的核心内容:“请借由圆柱形、球形与圆锥形来处理自然,一切都放入透视法中。总之,请将每个对象的角,每个平面都向中心集中。平行于水平线的线条扩大开来,亦即给与自然一个断面,亦即,假使你更期待的话,全知全能而永恒的天父将在我们面前扩展这种光景的断面。相对于水平线,垂直线赋予深度。然而,对我们而言,平面与深度相比之下,自然存在于后者;因此,在红色、黄色所显示的光线颤动中,必须导入使人感受空气所必要的蓝色系之必要性。”对照这些话,苹果对于塞尚的重要性就显而易见了。

  美国艺术评论家夏皮罗在《塞尚的苹果:论静物的意义》中,对苹果的象征做了基于西方传统的解读,并借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对苹果在塞尚静物画中的情感做了深入分析。

  在夏皮罗看来,苹果与性幻想存在着关联,苹果的色情意义广泛存在于西方的民间传说、诗歌、神话、语言和宗教之中。“在塞尚将苹果当做一个主题本身来加以再现的习惯中,存在一种潜在的色情意义,一种被压抑的欲望的无意识象征。”夏皮罗也承认苹果可能还有含义,因为一幅画并非满足某个单一的目的:“有关苹果的画作还可以被认为是情感疏离和自我控制的有意选择的手段;与此同时,水果还赋予了色彩和形状的客观领域以他早期激情洋溢的艺术所缺乏的,在后来的裸体画中也没有充分实现的那种显而易见的感觉的丰富性。仅仅将他的静物画解释为一种错置的性兴趣,其实是错失了一般意义上的静物的意义,也错失了对象在辉煌的平面上所拥有的重大意义。”

  五、等待被认同的画风

  像静物画一样,塞尚的肖像画、风景画和风俗画都具有鲜明的个人特色,以朴素简约的几何形状、严整规矩的构图、持续的色块取胜,而无视细节的精致和真实,也无视色彩的多样和炫目。有一次,他在给朋友画像时,对朋友的要求就是“像一个苹果”那样坐着不动;他画自画像时,也像是打量桌上的苹果一样打量自己的脑袋,这其实是把人物丰富的面部表情、神态等从油画中剥离了出来。或者说,在塞尚的笔下,肖像画、风景画和风俗画也都变成了静物画。

  塞尚为自己的夫人画过近30幅画像,但你很难在她身上看到岁月的变化,看不到脸上的微笑或者忧伤,虽然不同时期的衣服颜色有变化,但一件衣服只有一种颜色一贯到底,坐姿和手的位置甚至都惊人的相似。在这种原始和简单的处理中,塞尚强调的是整体造型给人的震撼力,并通过较小的改动如头部或者坐姿偏斜于对称中心、背景的不对称等避免画面的过分呆板僵化。

  塞尚生长于埃克斯,回归于埃克斯。埃克斯附近的圣维克多山是塞尚经常光顾的地方,他肯定熟悉那里的一树一木,一房一路。塞尚也把自己对此山的深刻印象留在了一系列风景画中。塞尚的表述仍然是特别个人化的,他完全忽略了对树木、房屋、道路、山峰的具体特征的逼真描述,也没有鸟飞人走花开等让风景画变得更加生动的细节场景,而是抓住几个结构要素,突出几何平面造型和浓重色彩。

塞尚留下的风俗画不多,在于风俗画要表现人群的肖像,要找到更多的模特儿,这是塞尚不擅长的,但塞尚的一组风俗画《玩纸牌者》也颇为奇特。他可能是在家乡的廉价咖啡馆捕捉到这一景象的,然后像观察静物一样,静静地观察这些玩拍的人物,记在脑海中,回到画布前进行再现。无论是在《两人玩纸牌者》,还是在《三人玩纸牌者》,塞尚突出的都是犹如雕塑般的造型,人物庄重矜持而略显僵硬,似乎被还原为静物,只是为了突出主题:所有玩牌者毫无表情地专注于玩牌。


  这样另类的艺术风格,并没有被法国艺术界很快地接受,甚至连塞尚青年时代最好的朋友左拉也怀疑塞尚绘画的价值,认为塞尚是个失败的画家。左拉在1886年发表的小说《作品》中,描述的是作家和艺术家的生活,主人公的原型被认为就是塞尚,是一位先天性格有缺陷且失意落魄的画家。读到此书后,塞尚用一封短信与左拉决裂。

  在塞尚生前,最能认识塞尚绘画价值的是印象派画家如雷诺阿、莫奈、德加,特别是指导过塞尚的毕沙罗,他在1895年给儿子的一封信中写道:“难以挑剔的完成的静物、描绘,或者是仅留下草图般却是比起其他作品还要美的东西、风景、裸体、脸部等尚未完成的作品,却是全然雄伟且如同绘画般的成果丰硕的东西。”

  塞尚被认为是19世纪末的印象主义艺术与20世纪初现代艺术的过渡性关键人物,也是在单纯注重色彩和单纯注重形状的两个极端中取得平衡的人物。与塞尚一起被打上后印象主义画家标签的还有高更、梵高和修拉。比起他们来,塞尚算是大器晚成,出生得比他们早,去世得比他们晚,生活也比他们平静而少戏剧性。受到后印象主义的启发,一些年轻的画家把造型和线条轮廓的作用再次扩大,成长为20世纪初期活跃一时的野兽派或者立体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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